我是来自彩云之南的一朵七彩祥云,晨光初破时,我自太极山顶醒来。3061米的海拔让我望见苍山的脊线在云海中浮动如蛟龙,密祉坝子舒展在群山环抱里,东山的青屏与西山的黛障将这片碧玉托举而起。
守林人茂祥仰头望我时,霜花正凝在他鬓角——三十四载光阴,他眼见荒山蜕成苍翠的森林王国,白腹锦鸡掠过他巡山的竹杖,高山杜鹃的根系在玄武岩裂缝里织出绵密血脉,花朵在向阳的山顶铺下一片又一片绚丽的彩虹。
此时阳光正好,把我的脸颊映成了胭脂色。我看到一群徒步登山的男女,正向太极顶攀登而来。我在天空投下一片阴凉,为登山的人们驱除疲惫带来吉祥。
一阵风吹来,我飘向密祉坝子。俯瞰亚溪河如银练,缠绕着文盛街,茶马古道的青石板路上,浮起马帮的幻影:引马石条镶成的古道中央,深浅不一的蹄印里蓄着昨夜微雨的积水。聂家马店门楣上,“山货盐茶”的墨迹已淡,天井里却涌进扎花灯的匠人与举着相机的游人。
穿蓝布衫的白族老妇人将饱满的黄豆粒倾入石磨,珍珠泉的水在木槽里唱着欢快的歌——这眼让豆腐“雕花不黏”的灵泉,此刻正化作豆腐宴上的金丝丸与桂花酿,氤氲的豆花香气里,浮动着六百年的驿路烟火。
回想起历史上的至暗时刻,革命的火种在密祉的古寺内悄悄点燃。自卫团总部进驻大寺,与景东、蒙化民兵武装歃血为盟。当尹宜公在油印传单的间隙哼起民歌时,密祉的溪水欢唱着《小河淌水》的旋律,从桂花箐潺潺流向世界——革命者的灵魂里,刀枪与音符原来可以共同谱写出象征光明与希望的红歌。
午时,铁柱庙的钟声撞碎阳光。我低伏于威镇昆弥大殿的檐角,凝视那根3.3米的铁柱,它身铸着“建极十三年”的铭文,彝民正将红绸系上殿前古榕。一位老祭司用手机直播祭祀,弹幕飞过“666”的电子祝祷——公元872年的冷铁与2025年的数据流在此奇妙相融。
我的阴凉,恰好投射在寺庙庭院内的一棵白色古树山茶上,我惊艳于世上还有如此冰清玉洁的山茶,居然比我这朵云还要轻盈,洁白。
我向东飘至天生桥,郭沫若题写的“天下第一桥”石匾已被藤蔓掩住。万花溪在枯水季裸露出河床,56米高的天然石拱桥如巨兽脊骨横跨峡谷。几个少年踩着桥孔凸岩攀缘,笑声惊飞岩缝里的青鸟。
日影西斜时,我把白崖城的夯土墙染成了金色。古城村148户农舍化作飞檐翘角的旅居小院。
“在水一方”农家乐里,白族姑娘正端出苦荞粑粑蘸蜂蜜。穿扎染布衫的小阿妹正吟唱着《小河淌水》,歌声似天籁,让人沉醉于悠远的意境里。
我的思绪向远方的历史飘去……那年春天,我自高空窥见一青年,在油灯下疾书——他叫尹宜公,正将山野间飘荡的调子化作纸上的旋律。那些被彝人撒进风里的歌谣,此刻都顺着他的笔尖流淌成《月亮出来亮汪汪》。
当江鹜在昆明哼唱这支曲子时,我恰好途经他的窗前,听见他轻叹:“不如唤作《小河淌水》。”这一生注定要淌过千山万水。
后来,我见证这首曲子如何像雨滴渗入土壤一般,在云南蔓延。樵夫踏着它的节奏劈开晨雾,马帮借着它的悠长穿越茶道。那声穿云的“哎……”原是山民对天地最本真的呼唤,如今却成了阿妹寄给情郎的缠绵心跳。
每当夜幕垂落,我便裹着月光俯身细听——少女对着溪流歌唱时,水波竟真的跟着旋律泛起银纹。
直到1953年,我随春风向北飘去,看到黄虹站在北京的舞台上,开口的刹那,我忽然化作她声腔里飘出的第一缕气息。她的歌声让北方坚硬的风,都柔软成了弥渡的溪水,那些落在掌声里的音符,旋即被我的云絮悄悄兜住。后来我飘向布加勒斯特的天空,看她将这首山歌撒进异国的夜晚,欧洲的星子,仿佛都坠成了小河里细碎的月光。
如今我漫游四方,当芭蕾舞者踮起足尖演绎这首曲子时,我便伏在剧场穹顶,将那些彝族小阿妹藏在山歌里的思念,淅淅沥沥洒向更远的土地——每朵云都是《小河淌水》的孩子,永远唱着月亮底下未竟的相逢。
夜幕垂落,我化身霓虹漫游。文盛街的灯笼次第点亮,花灯戏台早已被游客围成密实的环。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开嗓的瞬间,我听见她喉间颤音藏着赶马情郎坠崖的往事:“哪有什么月亮出来亮汪汪?我唱的是他永远回不来的深山!”
年轻导游向游客讲解尹宜公1947年整理改编填词《小河淌水》的佳话。月光洗亮亚溪河,我随着月光投射到小河淌水温泉度假区。水汽托着我升腾时,我望见许多美丽的星空民宿,还有禅意旅居地。
更远处,蜜那多民宿的露台悬着秋千椅,安乐窝露营基地的帐篷像发光的蘑菇——这些星星点点的光,正连缀成旅居弥渡的银河图谱。
子时,我停泊在玉几岛上空。洱海的风裹挟着水汽,将杨丽萍《孔雀舞》的旋律揉碎又重组。山下客栈的书灯仍然亮着,有人在素笺上写道:“神说双廊美,我说弥渡真。”
突然,白鹭掠过羽翼,恍若聂小倩的衣袂拂过古寺飞檐。东山顶已吐出鱼肚白,新一天的云朵正从苍山之巅飘过来,它们将为云南的作家们,展开一幅茶马古道的悠长画卷。
弥渡醒来了。太极顶的护林人推开木窗,山风送来密祉豆腐的清香和乳腐咸菜的醇厚滋味。
这片神奇的土地永远如此安宁、祥和。马帮的铜铃声已经沉入历史的书页,温泉仍然在地下奔涌;花灯调代代相传,唯有亚溪河的水载着时间,不舍昼夜地向澜沧江流去,而千朵万朵云,正从苍山之巅升起,飘向布满期许的苍穹。